    |
大人盼种田，细伢盼过年。
一年365天，年三十儿这天，是我最高兴的。
鸡叫三遍，天还没亮，二踢脚“嘭”“叭”的响声，把左邻右舍从热乎乎的被窝轰出来。不用打听，就知道炮是民业兄弟仨放的，前后村有名的勤快人。
年饭是从清早支油锅开始的。
点着丝茅草，引燃干透的棉花秆（棉财）。娘说，过年烧棉财，明年的好运气，就紧着身子悄悄来了。
灶门里，红彤彤的火苗开始跳舞，刚才清冷的锅灶，逐渐热乎起来。我坐在灶台前烧火，感到前胸被层层的暖，裹着。
先炸红薯丸子。娘把洗好的红薯放进锅里，我烧大火。蒸熟的红薯去皮，晾凉，加面和匀，加白糖。我想像着，一会儿到嘴的红薯丸子，甜、焦、脆、香，忍不住流口水。娘把和好的红薯泥，搓成圆溜溜的丸子，我也学，总搓不圆，干脆搓成条，出来的形状像狼牙棒。娘笑着说，一会儿你吃自己做的柴火棍！
锅里倒入自榨的花生油，烧旺火。娘把筷子插入油中，看见筷子周围泛起小气泡，便把丸子赶鸭子般赶进油锅，平静的油面立马喧腾起来。待炸好的红薯丸子飘起，捞到筛子里滤油、晾凉。我迫不及待地抓一个塞进嘴里，只觉一股热气直抵喉咙，烫得我舌头发木，两眼流泪。娘看着我的猴急样，拿起簸箕，让我把丸子分给正在干活的人。趁着娘准备炸酥肉的空档，我嘴里吃着，手里拿着，口袋装满，往二毛家门口晃。前几天，我和二毛一起挖树橷子，碰到一个大粗根，我俩使尽全身力气，也挖不出来。我饿得前胸贴后胸，浑身冒冷汗。二毛说，要是有几个红薯丸子垫底，我一个人就能把它扯起来，根本不用你出力。今天，有红薯丸子了，我要分给二毛尝尝。
一出门，与毛喷子细雨撞了个满怀。沥沥细雨洒在脸上，湿漉漉的，带着丝丝凉意。喜鹊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喳喳叫，仿佛对全世界广播，我的口袋装有好吃的。家家户户厨房上空，袅袅升起油炸香味，飘进淡淡的炊烟里，恍如仙境。从村东头走到西头，全身被各种香味包围着，衣服上沾满年的味道。
二毛挑水还没有回来。他家的黑狗，围在我身后“汪汪”乱叫。我闻到他家厨房飘出的香味，比我家的还浓，不好意思进去，就在门口等他。
吃完红薯丸子，回家吃炸酥肉，吃萝卜丸子。娘像魔术师，从油锅里不断地捞出麻叶、馓子、糍粑、咸鱼……娘说，厨房的炸食堆成山，东西多得吃不完，才是过年。等炸糍粑出锅时，我只有看的份，嘴巴想吃，肚子不答应：盛不下！
吃饱了肚子，闻够了香味，我又回到灶台前。红红的灶火，吐出温暖的火舌，散发着无边的热气，我的周身，仿佛被暖罩着。心想，要是每天的日子，都这样过，该有多好！
全家人边吃边炸，边炸边吃，等东西全炸好，就到了午饭时间。
堂屋正中间，供桌上方，一年到头悬挂着榜书中堂“祖宗昭穆神位”，两边小字写着“东厨司命，福禄财神”，与神位相配的对联是：“宝鼎呈祥烟结彩，银烛报喜焰生花”。吃年饭前，先敬祖宗。供品中间，摆放一个完整的猪头，上面插着筷子，表明我们的根，在江西南昌筷子巷。烧纸、叩头过后，便开始吃年饭。
辛苦了一年，全家人终于迎来最丰盛的一道大餐。满满一大锅米饭，还有厚厚的焦黄的锅巴，吃起来香脆，嚼得腮帮子发木，还想吃。菜都用盆盛：猪肉炖粉条，肥肉块子咬起来满嘴流油，把肉汤浇到米饭里，吃得满头大汗。白菜烩咸鱼块，味道都渗进骨头里了，鱼刺反复吮吸。鸡腿从盆里捞起来，鸡皮上一层黄亮亮的油，伸嘴接住。蒜苗炒腊肉，青菜豆腐皮，油炸花生米，流油的咸鸭蛋……满桌子好吃的，筷子不知道往哪里伸。
饭桌被各种菜盆、碗、碟摞满了，还要挤出点空间放暖锅：铁架子里面烧木炭，上面放小铁锅，桌子上放的菜，哪个凉了热哪个。全家人都喜欢的酥肉，加点黄心菜、蒜苗，粉条，倒点开水，一会儿就抢光了。
年饭要慢慢地吃，慢慢地喝。吃的时间越长，剩下的饭菜越多，说明家庭越富裕，来年越兴旺。
爷爷暖一壶酒，端起酒盅，眯缝着眼，慢悠悠地品尝。晚辈们轮流给他敬酒，他笑呵呵地接着。我发现爷爷每次都不喝完，提醒他干杯。爷爷说：这叫富贵不断藤。随即把酒杯端到我嘴边：你尝尝？吓得我赶快把头扭过去。
过年了，家畜家禽也跟着主人享受一回。牛栏的粪便早被清除干净，新垫了土，添了两捆草料。鸡犨子前，多撒了几把子粒饱满的稻谷。花狗享用所有的骨头，钵子里还加了剩饭。猫咪有两块鱼归它吃独食。猪槽里除了细糠，还有主人吃剩的饭菜。就连平时堵塞的老鼠洞边，也放了饭团……
吃罢年饭，抓紧干完年前的活，水缸里的水挑满。每间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统统清扫一遍。硬柴劈好，堆码整齐……正月初一，扁担、扫帚、杗槌，集体过“生日”。
对联像道锁别，轻轻一拉，年，就圆圆满满地过去了。贴上对联的墙，把一年中所有烦心事，都隔在墙外，把美好的希望，都留在红彤彤的纸上。我涮浆糊，弟弟扶梯，妹妹看左右高低，兄妹们一起贴对联。大门贴上大字“春到百花香满地，时来万事喜临门”，爷爷的房门贴“福如东海长流水，寿比南山不老松”，爹娘的房门贴“人喜富贵三春景，我爱平安二字金”，我们读书的屋子贴“书山有路勤为径，学海无涯苦作舟”，厨房贴“一个巧作千人食，五味调和百味香”。家畜起卧的地方，也准备了短小的杂联：牛栏贴“肥牛满圈”，猪圈贴“槽头兴旺”，鸡犨贴“鸡鸭成群”，期待来年牲畜兴旺。灶头前贴“小心灯火”，居家过日子，安全第一。
吃完年夜饭，大门上闩。每间屋子，都点亮一盏灯，所有的房屋，被明亮的灯火照到，显得格外敞亮。堂屋的供桌上，摆满供品。全家人按照程序，烧香，烧纸，磕头。我和弟弟在院内放炮，比哪支炮的声音大，蹿的高。妹妹捂住耳朵，在一旁捡炮屑。
第一个放炮的家庭，点燃鞭炮的炮捻，引爆左邻右舍、前村后湾的炮声。寂静的山村，被“噼噼啪啪”的炮声包围，灰暗的夜空，被此起彼伏的光焰照亮：烧第一柱香，放炮。上柱香快燃尽、下柱香续上，放炮。午夜子时接年时，放炮……新的一年，是被喧腾的炮声接到人间的。
“年三十儿的火，十五的灯”。大年三十儿的重头戏，是烤年火，熬年夜。
爹把院子里码放的树橷子拿进屋，上面还挂着冰溜子。湿柴怕猛火，树橷子架在劈材上，被软柴引燃，有烟飘出，煪得人冒眼泪。妹妹找来蒲扇，驱赶面前的烟，口里念念有词：烟，烟，别煪我，去煪天上黄大哥。黄大哥，生个蛋，给你姥姥咽干饭。浓烟扑向对面的弟弟，立即引来抗议：把你的烟撵走，别让它煪我！妹妹呛他：你就不会换过来坐？
熊熊燃烧的火舌，舔着火盆架里的树橷子和劈材。平日空旷的屋子，逐渐充满浓浓的温暖。
火钳是炭火的指挥棒，爷爷把它紧紧地捏在手里。我刚伸手去拿，被制止：盘（玩）火爱尿床！吓得我赶快把手缩回，心里明白：爷爷害怕我把控不住四溅的火星。
娘忙完手中的活儿，最后一个坐到火炉边。
旺盛的年火，照着全家一张张满足的脸，映红夜幕下的房屋，暖透身心。
烟气消散，水汽升腾。空气中，弥漫着温馨和湿润。
铜壶里的水，“咕嘟嘟”地哼起小曲。爷爷泡杯毛尖茶，给我们讲过年的规矩。从腊月到正月，小孩子不准哭鼻子，不能打架。见了大人要问候，说吉利话，避免说不吉利的词句。年猪不能说“杀”，只能说“迁”（音）；不能说流“血”，只能说皮“开了”；不能说老人“死”了，只能说“过世”……
要是万一说错了呢？弟弟问。
压岁钱会有豁口，装到布袋里会丢！爷爷虎着脸回答。
爹指挥我和弟弟，轮流为香炉续香。
爷爷讲完规矩，又给我们讲家史：明朝正德二年（1507年），先祖桢公从湖北黄安往北走，见光山南冲前有长河，后靠大山，决定在这里扎根。400多年过去了，邓家人像一粒瓜籽，埋进泥土里，发芽，生根，长大，瓜瓞漫山遍野，从最早的邓家冲，发展到后来的邓围孜、邓东湾、邓西湾、邓贴、邓小寨……要不是修水库，宗亲们被迫四散外迁，上千人聚在一起，该有多热闹！
爷爷讲的故事，我们听的懵里懵懂。每天定时到访的瞌睡虫，乘机钻进我们的眼皮。
爷爷说，年三十儿，守夜，熬年。今晚不睡觉，明早口袋里会有压岁钱，新崭崭的，能割破耳朵！男孩有新衣服，女孩有花棉袄。
我们睁大眼睛，听爷爷继续讲故事：明朝有位先祖，家里很穷，他发奋苦学，考中进士，被选进了翰林院，后来当了督堂。清朝一位先人，下雪天赌博，怕冷，用砖头重的银块，换一坛子火，没想到火坛上面铺着灰，下面埋着雪。这位先人输光了田产，写约时，漏掉了田冲上的一口井，每年正月十五，宗亲们拿着祭祖的鞭炮，到井沿燃放，告诫后人，戒赌戒贪……
为了提神，娘提来竹箩，里面装着糍粑、红薯、花生，让我们捡自己喜欢的，放到火盆里烤着吃。
爷爷放松了对火钳的控制。我把红薯埋在灰火里，一会儿就烧软了。拿火钳把它夹出来，两手互换着捣凉，撕开烫手的皮，一股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，伸出舌头咬一口，真好吃！弟弟用火钳夹糍粑块，不断地在炭火上燎，焦黄的糍粑膨胀开口，他又去厨房掏点腌辣椒、酸豆角，分给大人们。小花狗瞪大眼睛，好奇地看着弟弟，弟弟扔给它一角，花狗一咬，黏得张不开嘴，只能抬头呜呜叫。
新钱、新衣服、故事、好吃的……都没能抵挡住瞌睡虫的进攻。鸡叫三遍，弟弟妹妹们歪着头，不是头靠椅背，口水流到嘴角，就是手里的花生，掉到地下。娘把他们抱进被窝，让我别睡觉，吃她准备炖的猪蹄汤。
我不想喝猪蹄烫，只想和磕睡虫打一架，就是看不清它的模样。
迷迷糊糊地，我钻进了被窝。感觉自己骑上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，在宽阔的草地上，尽情地奔跑。
初一早上，拜年人的喧闹声把我吵醒。
我钻出被窝，发现浆得硬挺的衬衣，整齐地放在枕边。一摸口袋，里面装着一沓新钱。
我摸着表面硌手的票子，对照亮光，看是否有豁口。
作者介绍
邓世太，男，河南光山人。1981年考入洛阳建材工业学校机械制造专业学习，毕业后留校工作。1991年经公开招聘，被录取到洛阳市人民政府办公室，工作15年后辞政从教，现为洛阳理工学院教师。四十年光阴，官场学府几徘徊，终成画饼；百万字著述，大道真知曾探索，最爱书香。出版散文集《心迹》《天命》。
